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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前期,张中行写了《顾羡季》一文,寄慨于我的父亲顾随1960年辞世之后,遗著、遗稿损毁殆尽,而“每想到这件事,总不免有人琴俱亡之痛”。“人琴俱亡之痛”六字,出自中行先生一人之笔端,道出的却是众多学人内心共有的怅憾。的确,父亲顾随的名字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那时候,包括三四十岁读过大学文科的一代年轻人,知道顾随其人者,恐怕也已是甚为寥寥。但到了21世纪之初,时或见及学术界、出版界在提到顾随时,往往在前面冠以“隐藏的大师”“隐藏的大家”诸名号。这里既然提出了“隐藏”二字,实际已意味着隐藏者已然逐渐走进人们的视线,而渐显他原有的大师、大家的风貌。再到如今的2009年,父亲顾随的遗著包括“全集”在内已出版了十多种(这还不包括正在编订、印行的书籍),至于相关的文章更是时或见诸报端与刊物的版面。
而今,我与林涛合作编订《顾随与叶嘉莹》一书,我草此跋文,之所以如此不避“书券三纸”之嫌,只是想要说:二十余年的时光,置于历史的长河中,还不足以说是“弹指一挥”之间;而父亲顾随的身后事,却从令一代学人痛感“人琴俱亡”的阑珊灯火之中,发展到而今的景象,这是众多师长、学长、同辈学人以及后学才俊共同付出心血才智的结果。这之中,尤其令人难以忘记的是父亲的传法弟子叶嘉莹教授。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动的时候,嘉莹教授即满怀报国深情回国讲学,她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五岳东西,在全国各地的讲坛上,每逢开讲,时时说到“我的老师羡季先生……”“青年时代师从顾随老师学诗……”,这预示了隐藏于历史大幕之后的顾随形象日后必然要走向幕前。
前溯到1974年,她远赴海外二十余年之后,第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是自己的老师顾随,想要把自己这些年来秉承师教取得的成绩呈于老师座前,以期得到老师的首肯,以慰老师多年培植的苦心。但她得到的消息却是老师早已于1960年过世,且身后著述散佚无收。她在极度的苦痛之中,发愿搜集、整理、出版老师的遗著,以期弥补这历史造成的遗憾。
1978年形势刚刚开始好转之时,她即利用每次回国讲学之机,急切实践自己发下的誓愿。她三十年前携去的当年手抄的老师的文稿,多年来虽然辗转流离却保存完好,如今她再次手抄之后带了回来,如《苦水诗存》一集之外诸多未曾刊布过的诗稿,如人们只知有《积木词》一名而从未睹庐山真面目的《积木词》稿等,不及一一详述。她在北京讲学时,于自己下榻的宾馆邀请学长、同窗共议收集先师遗作的大事,于是有了吴小如先生提供的20世纪40年代经他之手发表的老师论古代小说的文稿二篇,有了刘在昭先生提供的20世纪30年代初老师的散文手稿三篇……她在天津讲学时,特请老师20世纪50年代的弟子在天津图书馆手抄当年连载于《天津民国日报》的稼轩、东坡两种“词说”,使这两种“词说”得以与当年手抄的部分文稿及他处存留的部分手稿、抄稿互补、互校而成完璧。当遗集的框架大体构成之后,她立即奔走于印刷出版的大事。为了扩充遗稿的规模、丰富遗集的内容,她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路径:将珍存身边几十年的、当年听老师讲课的八册笔记带回国内,亲手指导我做摘录、整理,辑为七万字的《驼庵诗话》。一部文集四十余万言,于1984年编订完成,它凝聚着嘉莹教授回报师恩的满怀深情,更凝聚着她传承中华文化的一片苦心与赤诚;因而文集即将交付出版时,我请她为文集作一篇序言。经过再三的增补与修改,她从温哥华给我寄来了手写的长达三万言的《纪念我的老师清河顾随羡季先生——谈羡季师对古典诗歌之教学与创作》,却坚持不肯将其作为序文置于老师文集之前,只允许作为“代跋”置于文集之末。面对嘉莹教授尊师的情愫,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1986年,《顾随文集》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是父亲谢世二十六年之后出版的第一种遗著。当我将它送给父亲任教于燕京大学时的弟子周汝昌时,这位著名的红学大家手捧文集,坦率而真诚地感叹:“这件事,除了她,谁也办不成!”这部书的出版,标志着大幕般遮着父亲顾随的屏障,已拉开了它的序幕,顾随的学术形象正开始走出隐藏他的迷雾。
文集之后,1992年,嘉莹教授在中国台湾桂冠图书出版公司为老师出版了《苦水作剧》与《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两种遗作;她再次交给我一批当年的听课笔记,以这批笔记整理出的文稿作为主干内容的《顾随:诗文丛论》及其“增订版”,在1995年和1997年相继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随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将“文集”中两种佛学著作抽出,定名《顾随说禅》作为“名家说——‘上古’学术萃编”之一而出版。20世纪末,河北教育出版社在编订了十卷本的《迦陵文集》之后,立即着手为她的老师顾随编订全集。在此期间,父亲的忌辰、诞辰纪念会、纪念展览相继举行,其时嘉莹教授虽远在海外,都及时给大家发来信函与传真,她所珍藏的老师的信札、评改的作业、她的听课笔记是纪念展览中最具文献价值的展品。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嘉莹教授在南开大学设立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同时培养硕士、博士研究生,她以自己退休金之半数设立奖学金,更以老师晚年名号“驼庵”为奖学金命名;既以纪念自己的老师,更深蕴薪火相传的大义。
写到这里,一支小的“插曲”也不妨一提:2005年,南方的一个出版社既未经版权所有单位的同意,又未经我这个著作权人签署出版合同,竟自出版了父亲的一种著作,且大作宣传,据说发行量为数不少。如此做法确实有些不甚磊落,但此一节却标志着隐藏着顾随学术形象的大幕已经正式拉开。确实,此后父亲遗作陆续出版,稿约也时或而至。
自1978年至今,三十一年历史中的巨大进展,叶嘉莹教授所做的独有贡献、所起的独特作用是有目共睹、有情共仰的。
叶嘉莹是顾随传法弟子,这是现在学界已有的共识。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嘉莹女士初到中国台湾任教时,她把自己的两篇文章交给我父亲早年的好友——时任台湾大学教授的郑骞先生审阅时,由于对老友的熟知,郑先生一眼就看出“你所走的是顾羡季先生的路子”;称赞她:“你可以说是传了顾先生的衣钵,得其神髓了。”而若就我父亲自己来说,从现在所见到的材料,至晚在1946年叶嘉莹已毕业于辅仁而仍在从师受教的时候,父亲已有以叶嘉莹为传法弟子的意愿,且明确地写进给弟子的信函中,那精辟的话语值得在教育史、文化史上作为经典流传:
……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父亲一向反对人云亦云,随人脚跟。面对自己的学生,他时常引用禅宗的话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予以激励——这已传为教坛佳话;而面对自己的传法弟子,他有更高、更具体的要求:“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继承中更有“开发”“建树”的“马祖”式的传人。叶嘉莹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她的学术成就、她的精诚品质早已雄辩地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老师法外,她“别有开发,能自建树”,达到了从师、尊师的最高境界。弟子是“马祖”式的传人,已有弟子卓异的贡献为证;而老师何以具有“伯乐”般的眼光,父亲生前并没有明确地表达过。不过,我们今天却可以从老师当年给弟子的信札,从弟子当年诗词习作中显露出的才华与功底,从老师给弟子习作所下的精到评语,从弟子的习作而能引发老师“和作”的灵感等诸多细节之中,窥见其精神实质,大略触摸到其中的真谛。
嘉莹女士自1948年随其先生的工作调动转赴台湾后不久,师生间就失掉了联系,但我们从她1994年所写的《怀旧忆往——悼念台大的几位师友》中间接得知,她在将赴台湾时,老师“在信中殷勤向我介绍了在台湾任教的他的几位友人,那就是当日在台湾大学任教的台静农先生、郑骞先生,还有一位李霁野先生。顾先生在信中还附下了几张介绍的名片,嘱我抵台后拜望他们”。这可以看作是老师对弟子所做的最后一次“护持”。我们在嘉莹教授所撰写的其他不少文章中,都可以看到弟子对老师的怀念,尤为感人且使人伤怀的是1992年她为《京华胜地什刹海》一书所写的《什刹海的怀思》中的一段:
抵台不久就接连遭遇了许多意外的忧思,那时我对古都的师友有着无限的怀念。所以经常做梦,总梦见我与同学一起要去拜望老师顾随先生。可是经过什刹海附近时,就看见到处都长满了极高的芦苇,而我则总是迷失在芦苇中,怎样也无法走出去。然后就蓦然惊醒,留下满怀的悲哀和怅惘。当我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时,触景伤怀,也禁不住流下感伤的泪水。
弟子南下赴台之后,老师对弟子的牵挂与系念是不言而自明的。但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材料,却只有两则。其一是1948年12月24日日记,“得叶嘉莹君自台湾左营来信,报告近况”,对弟子无奈的生活情况“不禁为之发造物忌才之叹”。“造物忌才之叹”,寥寥数字,饱含了多少怅惋与浩叹!其二是1949年7月25日致弟子刘在昭(叶嘉莹挚友)的信:“嘉莹与之英遂不得消息,彼两人其亦长相见耶?”将同在台湾的爱徒与爱女并提,含蓄地传达了一位父辈对子弟的无尽牵念。此后,由于时势的变迁,一切都不便于言述了。
弟子对老师的追思怀念,我们得以见诸叶氏后来的许多文章,而此后老师对弟子的怀念牵挂,真成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缺。这给众多学人留下了无尽的怅憾,而怅憾最深的当然是顾随老师的传法弟子叶氏嘉莹。
谁能料想得到,苍天有灵,就在2009年的夏日,《顾随与叶嘉莹》一书已经编订完成,我草此跋文之前的一个多月,奇迹般地从周汝昌先生提供的顾随老师当年的信件中,发现了一首我父亲的佚词——作于1957年2月的小令《踏莎行》。我们在本书(注:即《顾随与叶嘉莹》一书)第26页已经读到嘉莹女士1943年的一首词序为“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的《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其词序所言“用羡季师句”是有其“本事”的,这见于叶嘉莹教授在1995年为《顾随:诗文丛论》所写的序言:
我当日习作的风格,也曾受有先生之影响。记得先生有一次在课堂上曾举引雪莱(Shelley)之《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中的“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的诗意,以中文写了“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两句词。于是我就用这两句凑成了一阕《踏莎行》……
父亲当年在课堂上讲授唐诗,举引雪莱诗句,以中文写出的两句词,用以传达对抗日胜利的信念,并没有足成全词,却被弟子引用来“学其作风”,成为一首完整的词作。而今,品读新发现的父亲这一首填于1957年,已亡佚五十余年的小词,我立即发现,词前之“序文”遥遥照应着叶嘉莹所述当年的那段“本事”;师生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用的是同一个词牌《踏莎行》;师生二人同样把当年课堂上的“断句”置于词作之“歇拍”;师生二人词作上片之结拍用的是同一个韵字,词的上片同是抒悲欢情怀(尽管时代不同,悲欢有异),尤其下片前三句师生二人所用意象、所表现的意态何其相似!——这竟是一首老师对弟子十四年前“用羡季师句”的足成之作,所填的一阕无法来明言“和作”的跨越时空的唱和!此中所深蕴的不尽的情意,难以言传却品之弥深、味之弥永。而我现在草成此拙文时,远在加拿大的嘉莹教授尚不知老师曾有这么一首意味深长的唱和之作,呼应着自己那首学苦水词的习作。就以父亲这首《踏莎行》作为本文的结尾,以老师这首新发现的遗作,远慰大洋彼岸的传法弟子叶嘉莹。词曰:
今春沽上风雪间作,寒甚。今冬忆得十余年前困居北京时曾有断句,兹足成之,歇拍两句是也。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
己丑(2009)年大暑后二日心绪翻涌中草成 (作者为顾随先生小女儿,河北大学教授)来源:《为有荷花唤我来:叶嘉莹在南开》
编辑:闫晓铮
审校:张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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